吴江黎里古镇在民国时期有五位知识分子,被称为“梨村五子”(注:黎里古镇最初是由梨花村发展而来),分别是指的是朱剑芒、朱剑锋、沈剑霜、顾悼秋和周云。“梨村五子”受同镇柳亚子先生的影响,都加入了革命文学团体南社,他们或以撰写诗词文章、或以投身现代教育、或以商业救国等各种方式,忧国忧民,启发民智,为国家、民族的进步贡献过自己的一份力量。
右起:周云、沈剑霜、朱剑锋、顾悼秋、朱剑芒(于翼提供)
今天这里讲述的是著名作家金宇澄的祖父金九龄、父亲金大鹏与沈剑霜及其子沈玄溟的故事。
金大鹏全家福(右下为金宇澄)
沈剑霜(1892-1932),名次约,字剑霜,是“梨村五子”中年龄最小的。沈剑霜这个人比较早慧,并且长相端庄,为人和善。不幸地是,由于父亲早亡,从此家道中落,沈剑霜在20来岁就做了私塾老师,后来兼职一些类似家庭教师的业务。沈剑霜曾在上海文生氏英文补习学校学过英语,所以“梨村五子”中属沈剑霜英文水平最好。
沈剑霜(于翼提供)
据金宇澄的祖父金九龄讲述,沈剑霜是他的童年的小伙伴,两人一起长大,沈家住在黎里镇下岸的中凌家弄,与金家住的中金家弄乃是沿黎川市河比邻而居,距离很近。沈剑霜是镇上洋派人物之一,早年常穿西装,会拉小提琴,也工书法,精“瘦金体”,熟读商科。
金宇澄的父亲金大鹏叫他“剑霜叔”,多次看他手捏着石头,运刀如飞,只一会儿就能刻好一枚印章。
五四运动前期,沈剑霜在上海的一个知名百货商店邂逅了一位时髦的职业女子。这位女子是浙江平湖人,自然天足,没有裹小脚。两人在上海谈起了自由恋爱,之后一起回黎里镇结婚,生下独子沈玄溟(小名:圆明)。
沈玄溟是金大鹏少年时代的亲密玩伴。两个小男孩经常一起去看黎里镇上的佛像店、裱画店等,一起做图画,一起玩耍。沈玄溟经常带金大鹏到自己家里玩耍。在金大鹏的记忆里,沈家房子比金家新,三进三开间带厢房,天井里有一棵老山茶树,高至二楼,遮得冬夏不透阳光,因此方砖地上长年生满青苔,清幽古朴,宛若仙境。
中金家弄祖屋天井(2002年摄)(于翼提供)
最特别的是,沈家人大白天都在楼上走动,楼下厅里不挂字画,不见人影。在夏天里,金大鹏和沈玄溟走到沈家天井里玩,沈玄溟朝上喊“姆妈,热煞唻”。楼上“咿呀”一声,帘子里露出沈玄溟母亲明媚端润的面孔,吊下一小竹篮,篮中两杯冷开水,大鹏和玄溟“咕咚咕咚”喝尽,篮子再收上去。这一幕,金大鹏到老回忆,尤是津津有味的。
婚后的沈剑霜,为了家庭生计,孤身在上海教书。这幢三进大房子里,只有沈玄溟和母亲、外婆在一起生活,因为她们都不是本镇人,所以少有亲友来往。暑天正午,在古镇的蝉鸣中,金大鹏听到断断续续的风琴声:《霓裳羽衣曲》《因为你》《落花流水》……那是玄溟母亲的琴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少年玄溟与大鹏,很早就受到音乐艺术的熏陶,两个孩子一起得到了那个时代珍贵的情操培育。
之后有一年,沈玄溟母亲将一楼厢房租给一个青年医生(后文代称:W医生)做了西式诊所,这座空拉拉的大宅子添了些许生气。
历史上的黎里镇,从来不缺著名中医,只是西医极少见,西医在当时来讲是极其新奇、摩登的,且沈家不远处就是镇公所、警所,一旦四周乡民打架械斗,头破血流来镇上理论、验伤,都会进入沈家诊所就诊。
黎里区公所(于翼提供)
这个W医生个子不高,态度极为和蔼,对待病人很有耐心,医术较高,逐渐在黎里镇上打开了局面。
然而这西医诊所在黎里镇只开了半年多,沈剑霜忽然就在上海辞了职,匆匆回到镇上生活。少年金大鹏每次遇见“剑霜叔”,印象里他都是面色凝重,沉默寡言,独自在镇里走动。这样的局面维特了半年多。直至有一天下午,沈玄溟的父亲沈剑霜,静静走下楼梯,走进厢房,打开W医生的药物玻璃橱,吞了一小瓶生汞。沈剑霜这位性格内敛的教书先生因家庭纠葛而自杀了。
彼时金大鹏十二岁,沈家出了如此大事,每见弟兄玄溟少年丧父的悲切之色,苦于难以安慰。金宇澄的祖父金九龄和沈剑霜虽是朋友也无能为力,只能为朋友的不幸而叹息!
金大鹏与沈玄溟的同学之谊是纯真而珍贵的,少年金大鹏不时去父丧后的沈家探望,与沈玄溟一起温习功课,一起郊游,从情志上帮助好友尽早走出阴霾。然而,失去了家庭顶梁柱的沈家,此时孤儿寡母,原来在镇里开有一家腌货行,之后逐渐由男丁租客W医生经营。
再以后,金大鹏小学毕业去苏州读书,沈玄溟到吴江读县中,由于当时战乱,邮政业务时断时续,两人在校读书期间无法通信,也就失去了相互勉励进步的际遇,导致后来两人在思想、生活、志趣等等方面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当时只有在放寒暑假期间,两人回到黎里镇上,才能够见面晤谈。但是时间不久,金大鹏回镇发现,玄溟从吴江辞学回家了,原来是遵照当时的社会风俗,出身小康之家的沈玄溟尽早做了沈家的“一家之主”。至金大鹏读高中时,玄溟已经结婚,女方是镇西典型的乡镇人家姑娘,金大鹏见过她立在自家门口的样子。
全面抗战爆发后,在苏州大市、浙江、上海等地读书的学生基本都返回了黎里本镇,参加抗敌后援的种种宣传活动。在黎里镇上,爱国抗敌的青年人多次聚会,但是在人群中,金大鹏发觉已没有知己弟兄沈玄溟的身影。据说,沈玄溟一直宅于家中,做了寓公。后来受到当时社会上一些不良朋友的影响,性格温和、品质单纯的玄溟被怂恿吸了鸦片,这就导致沈家的产业无人予以正规经营发展。青年W医生由此完全控制了沈府的财务,成了一个隐秘的富商。沈玄溟举一支“甘蔗枪”卧于烟榻吞云吐雾,其赌资与烟钱由W医生提供。
鸦片枪又名“甘蔗枪”(于翼提供)
某年夏天,黎里镇的大小茶馆再爆消息——青年W医生席卷沈家所有金银首饰,提取全部钱庄存款失踪了,肯定在黎明时分坐了小船出走,却不知最终去向了何方。当时黎里镇及四乡环境相当复杂,原属汪伪军队的地盘,又被国民党游击队控制,基本失去了起诉与传讯的方式。
金大鹏回忆,当时沈玄溟家发生的种种不是个例,旧社会黎里镇上不少大户人家的后代都经历了家道突变,在赌、烟之中弄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境遇。沈玄溟也在吴江上过县中学,也有某些进步思想,无奈几千年封建遗风,无声地、顽固地腐蚀着一个个本来鲜活、明亮、有着大好前程的青年。本来的小富安乐之家,繁花落尽,最后流水春去也。这是一部民国版的《繁花》,只不过这是一曲挽歌,是旧习俗、旧观念、旧社会的丧钟。
金宇澄著《繁花》
耳闻目睹凡此种种社会悲剧,尤其是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好友的家庭发生如此变故,这些都激荡着青年金大鹏的思想。这更是金大鹏走上革命道路,追随中国共产党,献身建设新社会、新中国的重要原因!
金大鹏的同学沈玄溟,在祖传家产被夺走、母亲亡故等不幸事件后,拥有的资产只不过是W医生来不及卖掉的沈宅。这幢三进三开间大房子,战前值好几百石大米,一百石米时折一根“大条子”,但是战乱交加,镇上房价大跌,沈玄溟因不擅商业交际,最后只能在掮客的七骗八哄包围之中,三折卖出祖宅,所得钱款付掉所欠的高利贷和母亲的丧葬费,不多的余钱在一年后也就用空了。
民国时期金条俗称“大条子”
1945年初,金大鹏回镇料理其父亲金九龄的丧事,听某同学讲,沈玄溟最后已经食宿无着,流落街头,幸亏腌货行一老师傅动了怜悯之心,把这位昔日的少东家接入仓库,在堆置腌货的地坪旁铺了稻草,容他遮风避雨,每日提供两顿粥饭。但其鸦片烟瘾已经严重伤害了他的机体,最后的沈玄溟,是瘾发哀号而亡的,终年25岁。
曾经一起快乐成长的弟兄,最终天各一方。这一段金子般的友谊,弥足珍贵,虽然匆匆消逝,却已经永远铭刻进金大鹏的心里。
沈家故事是金大鹏在79岁时写的,它同金大鹏的读书笔记混在一起,束之高阁,这一搁,竟过了13年。
金大鹏在《新旧时代》上的手迹
2011年10月,金大鹏在92岁时,再回顾这件旧事,往事历历在目,童年的欢乐夹杂的人世沧桑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他为玩伴沈玄溟赋诗:
呜呼玄溟,童年情深。
既长回乡,草木无声。
路人叹息,谁为招魂。
泪滴桥下,禊水盈盈。
据金宇澄记叙:这件事父亲讲了多遍,写了多遍。父亲已经是耄耋之年,青春不复,他只能在放大镜下,观看密密麻麻的过去,他对于儿时邻居沈家以及同学沈玄溟的感情是多么深沉,对于故乡吴江、黎里是多么怀念。
在吴江黎里金家祖屋(左起:金宇澄、许知远)(于翼提供)
◆ 责 编:沈思言
◆ 美 编:王青青
◆ 审 核:王来刚
◆ 图 片:于 翼、馆藏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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