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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日下的一天

2020/12/8 0:21:05    作者:  王友松 来源:     【字 号:  】   点击量:3987

  1942年入暑以后,连日酷热难耐,好久滴雨未降,稻田干涸,河浜显底。日军入侵五年来,同里的老百姓饱受敌人掠夺杀戕之苦。如今老天也跟着肆虐,真是兵连祸结,民不聊生。

  农历六月初五这天清晨,保甲长挨家挨户喊话通知:“皇军紧急命令:16岁以男性,只要能走得动的,立即到北观(本镇的城隍庙,因庙在镇之北端,故习称北观。旧址在今北新村,今已坍毁无存。)开会。”接着,又有伪区公所的夫役沿街鸣锣吆喝,谁躲避开会,给皇军查到,要逮捕关押。

  这年我正好失学在家,由于昨夜纳凉迟睡,还未起床。猛听得锣声镗镗通知开会,为了免遭无妄之灾,稍事漱洗,就赶紧披了件单衣匆匆出门,汇进络绎不绝的人流。大家都显出迷惘和无可奈何之情,满耳牢骚怨语和互相猜测声:“东洋赤佬喊开会不会有好事。”有位私塾老先生喃喃自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许多人就这样边走边谈以泄怨愤。

  从我家到北观,要经过四五座桥。本该赶朝市繁忙的市河里,现在竟空荡荡无片船只舟,显然全镇水路交通已被封锁。而每座桥上都挺立着两名持枪的鬼子兵,头顶钢盔,面孔铁板。这阵势似乎是驱赶牲畜走向畜棚。在临近目的地的永安桥上,鬼子兵分列两旁。从永安桥到北观这一段从前称作“新街上”的三四十公尺路的两侧,除日寇外还有众多的伪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持抢挺立,老百姓似在枪林间穿过。北观庙门前,更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呲牙裂嘴,面目狰狞地睨视每个进入庙门人的。

  全镇数千名男性被散禁在北观大殿前庭院的弹丸之地,挤得挨肩接踵。据志书记载:北观的正式庙名为“翊灵道院”,始创于元代,为本镇著名古迹之一。进庙门不几步,有座砖石结构的戏台,北向正好面对大殿。戏台与大殿之间是片长方形场地。场地两侧为廊庑,系二层建筑。下面塑立皂隶捕快、文房书吏等偶象,楼上可为看戏的厢楼。今日,在戏台前的庭心里、两庑上下与大殿前这片地方,站满了惶惶然忧心忡忡的人群,都全神凝视以往使人欢乐的戏台,而今上面尽是魑魅魍魉般的凶狠敌寇和阿谀谄媚的汉奸。

  在大家忐忑不安的时刻,有一个络腮胡长得如刺猬般的鬼子,仅穿了件露出满胸黑毛的汗背心,腰间悬挂一把长长的军刀,脚蹬皮靴傲然睥睨站在戏台中间。伪区长杨焕章站出来,讨好地向这个凶神恶煞似的阿胡子敌酋鞠了个超过90度的躬,然后挪步到戏台前端,拉开嗓子叫喊:“大家听清楚了,今天喊大家开会的,是皇军吴江警备队队长,太君有特别紧要事情,要仔细听,大家鼓掌欢迎。”在零落稀疏的掌声中,这个伪区长旋身向其主子躬身哈腰,就龟孙般缩向一隅。

  阿胡子敌酋整理了一下军刀,傲首阔步前跨几步,后边亦步亦趋紧跟一个猴腮脸小个子。小个子穿戴着日军制服帽子,活像只耍把戏里的小猢狲。这家伙是个翻译。紧接着,两个肩掮机枪的鬼子快步上前,趴倒在戏台前沿两侧柱子边地上,上好弹夹,作好射击架势。同时又由狗腿子们堆放许多麻绳,还拎来七八桶火油与一大墩木柴。这个骄横跋扈的敌酋睁圆凶光灼人的双眼四下扫视,开始唁唁的狂吼了。通过猢狲脸翻译之口,数千人的心弦,顿时如崩紧的弦。他说:“太君根据可靠情报,你们中间潜藏有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的便衣队。他们到处袭击皇军,破坏东亚新秩序。现在只要把这些便衣队扭交皇军,大家就可平安回去。如果包庇不报,太君有令,统统的都要斯拉斯拉。”原来鬼子把全镇男人驱入彀中作为人质,进行胁迫。在刹时冷场后,人群中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产生不安与不满,有几位胆子较大的就提出抗议:“我们不知道哪个是便衣队啊!怎么把我们大家看押啊?”“你们知道便衣队在我们中间,你们为什么不来抓哪!”阿胡子敌酋看到群情激愤,又听了猴脸翻译的话,倏地把军刀抽出;戏台庭柱两侧卧地的两个鬼子机枪手,压低枪管,准备扣发。在戏台后面又窜出十几个持枪鬼子,只待令下就进行屠杀。阿胡子敌酋又咆哮一阵,通过翻译之口:“禁止大家喧嚷,不准乱动。谁敢捣乱,太君就统统的格杀勿论。”于是,全场噤若寒蝉,死寂般悄无声息。死神的阴影在每个人头上盘旋。这就是做亡国奴的命运啊!

  敌酋满以为这么吓唬一下,将会有人乖乖地听命交人。可是只有阴冷的沉默、含恨的眼光、无言的反应。于是,阿胡子又拉开嘴巴叽咕一番,翻译说:“太君给大家考虑最后五分钟,便衣队肯定在你们里面,赶快交出来。”他突然转过身,拎起两捆麻绳威胁说:“你们不交出便衣队的话,嘿!就把你们这些刁民统统的绑起来说!吊起来!统统的枪毙。”接着又反身指指火油桶和木柴说:“还要统统的浇火油活活烧死!”众多的人都胆颤心惊目瞪口呆,也有轻声表白:“哪儿有便衣队哪?我们都是安份老百姓哪!”“总不能瞎三话四瞎冤枉人哪!”有人向那麻木不仁的伪区长求情:“区长哪,你是本地人,你应该讲句话,不能让我们老百姓陪死哪!”在被围人群里,不仅有全镇的士农工商一般庶民,也有声望卓著的士绅名流豪宅巨室。伪区长在权衡利弊得失后先与猴脸翻译嘀咕,后者又和敌酋嘀咕。儿番传话,伪区长开腔:“太君讲了,便衣队确实混在你们中间,只要交出来,就没有老百姓的事。太君答允延长点时间,再仔细想想。谁反抗皇军,一定惩罚。还有另一桩事,太君交待:谁家私藏枪枝和其他武器,要统统的交来,主动交来,太君还赏金票大大的。如果藏匿给抄出来,就要大大倒霉。我丑话讲在前,一切由太君做主,我是实在帮不了忙的。”伪区长讲完话,转身向主子哈腰请示。敌酋从翻译那儿已知道奴才所诌,摆摆手认为满意。

  人群中这时也议论所谓武器了。有位专门在办婚丧礼庆人家门前放铳的人开言“我祖辈传下来的铁铳算不算是武器哪?”猴脸翻译站在到戏台前沿嘶叫:“不管什么枪啦,铳啦,对皇军不利的都要交”于是,这位祖传专职放铳者获准出外。一会儿,一名伪军手握几把铁统递给猴脸翻译。猴脸翻译握在手里东瞧西摸后,似乎悟出点什么,就拉起破嗓子说:“这玩意儿便衣队专门用来吓唬皇军,冒充枪炮,这边轰一下,那边响一下,害得皇军不安宁,现在太君说话算数,要奖赏金票。”他说完,走向虎视耽耽的敌酋叽咕了些话。阿胡子把手一招,一个鬼子递上来只皮包。阿胡子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币丢在旁边桌上。猴脸翻译从中拎出两张,到戏台边嘶喊:“这金票是太君赏的。这铳是谁的?到前面来领赏金。”接着他又叫嚷:“大家听着,谁家有这种家伙就赶紧交出来。”这时,有几家铁匠铺老板们都说他们店里也有,于是就纷纷各自去废铁堆里拣出些已经报废的烂铁铳,当然也换得几张扔下来的金票,这时,我才瞅一到边上一位老板手里的所谓“金票”,竟是已经汪伪政权明令作废的抗战前国民党政府发行的老法币,如今市面上根本分文不值。而这个猴脸翻译与敌酋却厚颜无耻把废纸说是“金票”,(当时,日本本土正金银行发行的纸币,民间则称之谓金票,比价高于汪伪的储备票。)来愚弄、欺骗百姓。

  又人有提问:“挂在房里镇邪的宝剑算不算武器哪?”猴脸翻译抢着应声:“只要是武器,管它是刀、是剑,统统要交。”于是又陆续出去些人,有书香门第的旧家子弟,有步罡踏斗作法降魔的道教徒,有舞枪弄棒跑江湖的班主,也有打拳头卖膏药的江湖郎中。不一会,戏台上似乎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道具堆,有完好无损的古剑挂刀,有锈渍斑斑仅供嬉游的剑片,也有铁棍大刀,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铁匠铺子打算溶化还炉的断残铁器也作为武器罗列一堆。

  这一阵子由于搜交兵器,人们出进频繁,戏台上废纸币飘舞,紧张空气稍见冲淡,但也带来新的忧虑。从外出归来的人述说:外边武装鬼子挨家挨户搜查,寻觅有否男性公民藏匿,并倒箱翻笼趁机掠夺财物,无一家幸免。而外边的人也知道被困北观者的险恶处境,正是内外交困,两相牵挂。这时已当正午,骄阳直射毫无遮挡,如置身在火坑里,暑热炙人,每个人的前胸后背,无不汗水湿透。许多人从清晨起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又饥又渴,年老体弱者已力不能支,一些本来养尊处优玉食锦衣的乡绅老爷们,更是无力支撑,顾不得体面身份,躺倒在大殿的方砖地上唉声叹气。随着气温上升,精神的萎顿,不时有人呕吐和中暑。戏台前庭柱两侧卧地操持机枪的两个鬼子已不知何时撤走了。阿胡子敌酋和猴脸翻译则在大块大块的啃吃西瓜。不一会,戏台上只剩下伪区公所人员与一些“模范青年队员”还秉承主子旨意,呼吆喝六。从庭心可以通过台下面的空档看到庙门口,荷枪实弹的鬼子兵依然戒备森严,但出现内松外紧局面。这时,人群中发现呼喊:“这么热的天要我们立到什么时候啊!”“许多人晕倒了,大家是中国人,要积点德,良心不能都屙出啊!”“自古到今只有死罪,没有饿罪啊,水总要给点啊!”而这批为虎作伥者,却仍唠叨:“太君讲的:交出便衣队来,皇军就放大家回去。”“太君吩咐不准给任何东西的,我们只听太君的。”但唇焦口燥的人们已不屑理睬这些数典忘祖的奴才们。后来,还是弄来些万金油、八桂丹、仁丹等清凉剂从戏台上抛撒下来。

  骄阳肆虐,午后时间窒息得人人昏头转向,庭心热浪滚滚,风屑全无,人群偷偷向两侧廊庑和大殿深处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移动。我却在沉思:鬼子这么煞有介事兴师动众,难道我们中间真有便衣队吗?但是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想点办法呢?我端详周围的脸,却又一无所获。由于大热天,每人顶多穿件单衣,纵使真有便衣队,也难以携带武器的。有些人议论,今天的局面,根本是个残酷拙劣的骗局,让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灾遭难逞其淫狂。被困在庙里的人是死生未卜,并且更情牵各自家庭的安全。而外面的人,又何尝不是牵肠挂肚苦思焦虑,使整个小镇的男女老幼,富贵贫贱,都沉浸在悲愤仇恨之中。古人所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信乎斯言。

  我移步踅到西端的消灾殿上。这里供奉的是宋代名将杨老令公的副将焦赞,青面红髯专司驱瘟降邪,今也无能为民除害。因为殿前古柏苍松叶茂枝盛,比较荫凉,所以这里散坐较多的人。老年和弱者在自怨自艾唉声叹气,瘾君子们脸色青白呵欠连连。有一簇人则在悄语商议:趁夜幕降临后试图从庙后围墙翻越出去,但不知墙外有否鬼子放哨。经一整天折腾,虽都强忍怒火,但仍无法掩饰眼神深处的悲恨。这是埋在心底的烈火,随时都会喷薄而出,作拚死一搏。

  忽然,阿胡子敌酋又出现在戏台上,换了个姓江的翻译。他在敌酋叽咕一通后说:“皇军得到的情报是准确的,皇军在外边没有搜到,便衣队肯定还混在你们中间。时间拖了整整一天,你们再不检举出来,太君讲就要逐个审问,难免要捆扎受苦。现在只要大家赶快把便衣队指认出来,或讲清躲在什么地方?马上就可回去。”

  人群中先是怨言,接着愤懑四起,有些与这翻译稍有见面之情者就开始央告:“江翻译啊!我们都是良民老百姓,实在没有便衣队啊!”“求求你给太君讲讲清爽,石子里榨不出油啊!”这时,有个瘾君子,可能烟瘾难熬听到还要捆绑审问,突然两膝一软涕泪纵横呜咽啜泣,大叫“救救啊……我熬不住啦!”马上引起人群中一阵一阵呼声:“救救啊!让我们出去罢。”

  正当阿胡子敌酋瞪眼瞥视时,突然有好几个鬼子和伪军当官的走到他身边,交耳细语。随后,阿胡子又狠狠扫视台下一周,向翻译叽咕几句,就悻悻然转身离去。于是,姓江的翻译略带轻松地宣布:“大家听好,现在太君命令:你们以后无论谁看到便衣队马上检举报告。这次不再追究,大家统统的回去。”

  这时,人流滚滚涌出庙门,从庙门口到永安桥这条路上仍是岗哨林立。过了这段阎王路就再无敌寇了。街道两侧门前檐下,都站满了妇女儿童,寻觅人流中的亲人归来。这是多么难以忍耐的一天啊!

  全镇人民永生难忘这屈辱悲痛的一天。

  这次事件后,社会上曾流传几种说法,一、当时确有便衣队人员到镇上活动,此人叫周石泓,抗战前曾任区长,战时组织游击队,抗战胜利前牺牲。里人曾立碑记念。但他在鬼子通知开会时惊觉未去,后觅机潜逃。二、据说该日午后,镇周湖荡有许多船只出没,鬼子惊恐有游击队集结(因为在1938年曾遭袭击,据点被焚。)因此草草收场。三、当时同里镇上有汪伪教导团一个连驻防。此次由日寇警备队越俎代庖,兴师动众,引起伪军不满和忧虑。如果找出便衣队,这说明伪军失职,因此伪军要求接替其主子执行审讯。但日寇则担心万一让伪军查出便衣来,则脸面扫地成为主不如奴的尴尬局面,因此干脆收蓬落帆。总算捞到一批战利品“武器”和收到惩戒恐吓目的。四、最后一种说法是北观菩萨显灵,吓得阿胡子草草收场。一些善良人们宁愿信其有,他们深信善恶到头总有报应,逆天行事者,天理难容,终将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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