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高风在 追忆绕膝情

（一）

阿爹写了许多诗。阿爹的诗，我读不通，不仅因为阿爹的字写得太草，十停中我识不得三停；而且，诗里还经常揉和着许多典故，我的古文根基太浅，解不下来。幼年时，我很喜欢看阿爹在家里墙上挂的画，印象最深的是那幅“樱都跃马图”：在大片繁茂的樱花树前，阿爹和好婆春风满面地骑在两匹高头大马上，树丛里隐约矗立着一块纪念碑。抗日战争期间，阿爹寓居桂林、重庆的时候，我常常见到这幅画，并且对它怀着浓厚的兴趣。当时，我对这幅画的寓意，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完全是出于孩提的好奇。因为，画上的阿爹，颔下没有他经常引以为傲的美丽的长髯，显得神情飒爽。而且，在我的心目中，阿爹不喜走路，出门要靠三只脚——柱着一根“斯的克”，好婆更是缠过足的，居然能安安稳稳地骑在马背上，这还不稀奇吗？等我长大了些，便渐渐地明白了这幅画里寄寓了阿爹对于抗日必胜的期待和信念。在那一段时日里，阿爹的活动和坚持抗日夺取胜利密切关联。我很喜欢阿爹在写好的字幅上盖图章，在雪白雪白的宣纸上端端正正地盖上一方鲜红鲜红的印章。阿爹最爱用的是那方刻着“羿楼”两字的图章。后羿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英雄，后羿射日更是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阿爹刻羿楼图章，就是铭志要把自己的居室作为抗日战斗的堡垒，连阿爹给我起的名字，也溶入了他的抗日意念，我是在“九·一八”事变六周年的日子里呱呱坠地的，为了铭记收复河山之志，阿爹为我起名为光辽，家里还有一幅题名“辽东夜猎图”的画卷，同样寄托着这种意念。桂林、重庆时期，生活比较清贫，饭里经常要掺入些山芋、蚕豆共煮，但是，为了抗日，阿爹是不遗余力的。桂林时，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正好遇上了抗日募捐的队伍，远远地看见阿爹正站在队伍里的一辆卡车上，那时，他已年近六旬。民族的强盛、祖国的繁荣，是阿爹矢志战斗了一生的事业。从少年时期的“放歌”到垂暮之年的“抗美援朝歌”，贯彻始终的是对伟大的中华民族，伟大古老的祖国的深沉的爱。

（二）

上海辣斐德路517号（现在的复兴中路557号）是抗日战争前后阿爹的寓所，也是我度过童年时代的地方，阿爹爱书成癖，藏书极丰，从底层到阁楼，这幢四层楼房里到处都是书、书、书。各种版本的中国古典小说：封神、水浒、西游、红楼、彭公案、施公案……，各国的翻译小说：但丁的《神曲》、屠格涅夫的《罗亭》、法捷耶夫的《毁灭》、斯诺的《西行漫记》、韦尔斯的《续西行漫记》……；还有更多的报刊和杂志。阿爹对书报十分爱惜，每天看完报纸，都要一张一张边对边、角对角地折叠整齐，把折缝压平，满了一个月，便分报种整理在一起，极少缺损和残破。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懈怠。

阿爹浩瀚的藏书，成了我童年时期的好伙伴，从这些书籍中，我知道了许多历史故事，懂得了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也对阿爹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长长的七十多年的岁月里，阿爹始终不渝地为祖国为民族呼号争斗，动力何来？毅力何来？孤岛时期，阿爹为预防不测立下的遗嘱中写道：“……敌人倘以横逆相加，当誓死抵抗。成仁取义，古训昭垂。束发读书，初衷具在，断不使我江乡先哲吴长兴、孙君昌辈笑人于地下也。”字里行间洋溢的正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气歌》中有那股浩然正气。阿爹曾致力于南明史的整理和研究，但阿爹的研究南明史，并不是为研究历史而研究历史，而是为了从这些史料中发掘前仆后继抗击侵略的战斗精神。阿爹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学有很深的造诣。我想，正是中国五千年历史文化的精华造就和滋养了阿爹，鼓舞着他一生的战斗与追求，同时也塑造了阿爹的诗文著作的特殊风格。

（三）

我曾经“考”过阿爹。别人都说阿爹是有名的诗人，还在一个本子里写了许多赞美的词句，于是，我萌发了考考阿爹做诗本领的念头，怎么考法呢？有了！不是说曹操的儿子曹植才思敏捷，诗做得好吗？我要叫阿爹和曹植比比本事，也在七步之内做出一首诗来，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是我们迁入北长街89号不久的事。北长街89号是座幽静小巧的四合院，紧靠着紫禁城西的筒子河，后院的枣树上枣儿已经泛红，架上的葡萄藤也已果实累累，阿爹对这座新居很中意。在经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之后，革命成功了，又有了可以过平安生活的住所，阿爹的心情十分舒畅。有兴致，这是阿爹做诗的好时机！我想：中！天时地利已齐备，于是向阿爹提出了考试的要求。阿爹叫我命题，那天正好在吃螃蟹，我说就写关于吃螃蟹的诗吧。阿爹兴致勃勃地提笔就写，写完丢下笔，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看，两首七言绝句：

糖姜汤一首

又甜又辣糖姜汤，喝得光辽笑口张。

到底是甜还是辣？要从辩证法推详！

烫杀人一首

无菊持螯亦赏秋，姜糖汤暖复奚求？

阿姨饭桶同餐粥，烫杀光辽小鬼头。

啊哈！我考阿爹做诗的功夫，阿爹却借机取笑我，怪不得他丢下笔要哈哈大笑呢！考试的结果，自然是阿爹胜了，七步之内，曹植才做了一首诗，而阿爹却做了两首，诗人的桂冠是戴得的。

后来，姨母和母亲合选的《柳亚子诗词选》出版了，解决了我识不得阿爹的字的难题，有时也经常翻翻，但阿爹诗里典故太多，而我的古文水平太差，读不太懂，这是我一直感到十分遗憾的事，然而，诗中的意境还能领略一二。我觉得诗里的感情真挚，早期的诗，悲愤深沉；到三、四十年代，激昂、有战斗气息；新中国成立前后，诗的格调变得欢欣兴奋，正反映了五十年来中国人民从呐喊，彷徨，到找到了共产党的领导，找到了革命的正确道路，终于取得了独立、民主、解放的历史进程，反映了一位爱国诗人追求真理的一生。我认为，好的文字作品应当有时代感，有真情实感，所以我喜欢阿爹的诗——虽然我并不懂诗。

（四）

阿爹曾经给了我一张条幅，上面写的是：“大人者赤子之心者也。”我很喜欢这段言简意深的条幅。高中毕业我离家参军，后来再没有找到它，一直深感遗憾。“大人者赤子之心者也”的含义，我理解不深，只是从字面上去体会，那就是，一个真正的人应当有一颗孩童般赤诚的心。我觉得，这也是阿爹自己所推崇的，他也有着一颗童心。听长辈们说笑，阿爹年青时一次和友人发生了争论。由于他有口吃的毛病，心里越急，口吃越利害，就越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自然，这场咀仗是输局已定的了。阿爹又是个很要强的人，实在急得很了，忽然大哭起来，说是人家期负了他，于是，一场争论便以闹剧的形式结束了。曾经有人非议阿爹不懂政治。我觉得，如果把懂政治当作会耍权术，那么，阿爹确实是一窍不通的。阿爹的一生，待人对事襟怀坦白，直言不讳，从不藏头露尾，言不由衷。他对政治的态度是严肃的，赤诚的。在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半个世纪来的各个历史转折时期，阿爹的政治态度一直是坚定的、鲜明的，始终站在历史前进的方向上。他对祖国、对民族的爱，对孙中山先生三大政策的忠诚，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崇敬和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拥护，是始终如一的，赤诚的。我想，一个怀着赤诚之心的人，虽然不一定事事都做得那么妥贴；但是，一个怀有赤诚之心的人，是值得尊敬，值得信赖的。

（五）

我高中毕业了。当时，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派人来学校招生，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报考。阿爹知道之后，就叫我到他房里去，询问了报考的情况。那时，他因盲肠炎开刀，刚从医院回来不久，还不能多走动。我知道，阿爹不很舍得我远离家园北上求学，因为我的少年时代一直是在阿爹膝边渡过的；我也知道，母亲一直在病中，阿爹很希望我这个独子能留在近旁照料母亲的病体。但是阿爹听完我所表示的意愿之后，没有说什么，让我自己去决定今后的生活道路。阿爹曾经公开讲过：“我对于儿童教育，是主张自由放任的。”过去，也有人问过我，阿爹曾经对我和表兄妹们进行过什么革命教育？确实，我回忆不起什么具体的事例了。除了在启蒙时期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类的教诲外，阿爹是从来不向我们讲什么大道理的。但是，阿爹并不是不关心对我们的教育，而是采用另一种教育方式，那就是用他的实践，他的人格，他的追求，不断地教育着我们，这些都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影响。在这之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和阿爹在一起，短短的几天假期，见到阿爹日渐衰老的面容，心中怅然。1958年，得到阿爹去世的噩耗，匆匆赶回北京奔丧，阿爹已经入殓，只能在他老人家的遗象前默哀，奉上我的哀思。阿爹对祖国对民族的深沉的爱。他的刚正不阿的品格，他一生的不懈追求，是留给我的最最宝贵的遗产，我将永志不忘。

注：作者系柳亚子次女柳无垢之子，从小随外祖父母生活，现在南京华东工程学院工作。